方精云院士:无惧无畏 抵达远方

2024-03-20 09:01 | 中国科学报

  珠峰北部,海拔8200多米的卓奥友峰脚下,方精云一行人的调查观测工作结束了,准备启程下山。接下来,他们将对海拔5300-5600多米的坡地进行群落调查,以及连续3天2夜的小气象昼夜连续观测。


  可进展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顺利。失眠、眼睛充血、鼻子流血、耳鸣恶心......每个人都有了高原反应。不过,他们坚持完成了所有工作,歇三步走一步,把各处气象观测仪器收了回来。


  下山至5200米左右,方精云有点坚持不住了,一天之内肺水肿,脉搏一度每分钟跳到210次。5天后,他度过了危险。这一年是1991年,方精云32岁。


  “那时您怕吗?”


  “感觉非常奇妙,也不是那么害怕,其实休克之前脑子是非常清晰的。”让方精云有些遗憾的是,因为当年的肺水肿今后无法再登很高的山了。


  但他从未停下脚步。30年来,方精云的脚步抵达世界两极,调查了国内几乎所有著名山地的森林,完成了国内三大草原地区的群落调查。


  方精云引用英国登山家乔治·马洛里的名言:“为什么要登山?因为山就在那里。”他又补充说,做植被研究的人也是如此,因为那里有植被,所以想搞清楚。


  是选择,更是机遇


  如果没有那两次选择,方精云说,自己可能不会有这样神奇的生命体验。


  1978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了安徽怀宁的一个农村,18岁的方精云显得格外兴奋,因为这可能是他实现愿望的唯一出路。


  年少时期在农村的艰苦生活,方精云刻骨铭心:小学时便在田里作农活儿,吃不饱穿不暖、有病没处治是常有的事,爱读书却常常无书可读,好不容易找来一本必须得飞快看完,“因为很多人都排队等着呢”......那时,方精云没想过会上大学,心里只有两个很朴素的愿望:离开农村到城镇吃“商品粮”,让父母高兴、让家里风光。


  距离高考还有半年时间,方精云被分到理科尖子班,他拼命学习,与同学们互学互考,那段日子虽然压力大,但愉快、难忘。


  最终,方精云的高考分数远超当时重点大学的录取分数线,虽然他在重点院校栏里填报了国内最好的数学系,但最终还是被普通院校的安徽农学院(现安徽农业大学)林学专业录取。这对他来说,也很满足,“毕业后能到一家木材厂工作也很好,那时,村里木材十分稀缺,谁家要是做木材的就非常风光。”


  考上了大学,方精云的命运轨迹第一次转了弯。第二次,则让方精云的目标不再是木材厂,而是更广阔的学术天地。


  进入大学的第3年,好消息再次传到了方精云的身边:应届毕业生可以考国内和公派出国的研究生。那时,影响一代人的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也深深触动了方精云,“那个年代,科学家是一个神圣的职业,成为科学家,是青年人最高的事业追求。”


  当年公派出国留学的竞争比高考更激烈。方精云夜以继日地学习,外语几乎是从零开始,大学英语终考考了98分,为全校同年级最高。


  得知自己可能成功录取出国研究生是在一次野外实习的闲聊中,一位老师说“我们学校有个学生不得了,考取出国研究生了。”方精云的老师在旁边立马说道:“这个学生肯定是方精云。”


  1983年秋,方精云在北京林学院(现北京林业大学)和大连外国语学院进行了一年的培训后,来到了日本信州大学,从事森林生态学专业的学习和研究。


  机遇总是始料未及与方精云的命运相撞。上世纪80年代,中日关系迎来建交历史上的蜜月期,日本对中国留学生非常关心。在日本,方精云的导师每天抽半小时到一个小时教他学习日语。周边老百姓对他们很是热情,方精云有时在做实验的途中收到他们送来的衣物或者食物。到了周末,老师、同学、周边与中国有往来的民众带着他们出去游玩,感受日本风情。


  学术上,方精云看到了中外之间的差距,如饥似渴地学习新知识、新思想。那时候,计算机还没有普及,他就手写完成了约20万字、长达300多页的硕士论文。从初稿到完稿,修改了4遍,写完后,手上起了厚厚的老茧,也练就了他非常好的日文写作水平。


  “那时候学习有点过目不忘的感觉,觉得这一领域里就没有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20多岁的年纪,方精云时常梦中都在思考问题。导师身上严谨的科研态度和扎实的作风,更是对他产生了一生的影响。


  “与其说选择,不如说是机遇。”谈及这两次人生转折,方精云说。


  “学术研究我始终没赶‘时髦’”


  “我并没有一开始对研究方向进行详细规划,而是根据存在的新问题,一步一步更深入一点。”方精云说。


  1989年,方精云回国,来到了中国科学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干的第一件事是植物种群生态调查。他带着1000元所长基金,和向同事借来的1000元,背着背包,装上锅和干粮、罗盘和锤子等,与组里的几位年轻人一起,一头钻进原始森林开展调查,有时一待就是两三个月。


  1991年,自然科学基金委给了他科研路上第一笔资助,一共3万元,这对当时的他来说“非常重要,能够继续开展工作。”


  得到支持后的方精云卯足干劲,很快在1994年,他成为了首届国家杰出青年科学基金获得者,前后一共80万,这笔“巨款”改变了方精云的学术道路,他开启了植物生态学的研究之路。


  植物多样性是他首先关心的问题,东起江浙,西达青藏和新疆,南至海南岛,北抵大小兴安岭,方精云对全国主要植被类型都进行了实地、定点监测,初步发现了我国植物多样性的地理分布规律,在此基础上完善和发展了生态学相关理论。


  在植物多样性考察过程中,“森林碳汇”吸引了方精云。植物的光合产物或者有机碳在生态系统中如何运转和流动的?不同生态系统有机碳的积累和分解有何不同?碳汇是如何产生的?一些新问题让方精云投入到了陆地生态系统碳循环的研究中。


  方精云成为了开拓者。后来,他作为领头人,联合全国近30所研究院所和高校的350多名科研人员,按照统一的实验设计和调查方法,对包括森林、草地、灌丛、农田在内的中国陆地生态系统碳储量及其分布进行系统调查,调查样方17000多个、采集各类数据20万个,被认为是当今世界范围最大的野外调查。


  这是一份“家底”摸查,通过这项研究,结合以往的积累,他们清晰地了解了中国植被生产力、碳收支以及生物多样性的宏观格局,国土资源规划、保护与利用有了更可靠的科学依据,也产出了丰硕的理论成果,部分成果以7篇系列论文组成的专辑形式发表在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上,这在国内和亚洲都是第一次。


  在野外调查过程中,方精云很早便意识到,96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数据测量不可能全部依靠脚步丈量,发展生态遥感势在必行。他发展了大尺度植被动态的研究方法,推动了我国生态遥感学科方向的发展。


  野外,始终是方精云心中不可替代的实验室,“生态学在国外也叫‘野外生物学’,野外调查观测是必须的。”


  可野外的工作犹如“探险”,雨季进山、在森林里迷路、过河险被激流冲走、与蚂蟥和蛇斗勇......永远不清楚下一个危险在哪里、是什么。方精云总是以一种朴实的职业精神看待这些,他并不觉得坚持下来是因为伟大,而是这份事业的性质就是如此,他反而爱上了路上的风景,“当时看起来很难的事情,最终都过来了,再回味便是非常有趣的。”


  正是方精云和他的团队成员们持之以恒的努力,他们在生态学的理论和实践方面做出了突出的成就:在国内外发表学术论文400余篇,其中在《科学》《自然》《美国科学院院刊》期刊上发表19篇论文,国际引用量达52000余次。同时,他先后就生态保护、气候变化、科技体制改革等问题向国家提交咨询报告7份,一些咨询建议已成为国家的政策。


  “一路走来,国家科学基金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学术研究我始终没太赶‘时髦’,一直做着自己认为是生态学领域里的核心科学问题,这些后来大都成了大家都在做,以及国家很需要的事情。”在方精云看来,认准一件事儿,把它做好就足够了,也是重要的。


  “我的学生,就是我最满意的成就”


  方精云用“系统性”形容自己的科研成绩,把“最满意”这一形容词给了自己的学生。


  工作起来,学生是怕方精云的。他非常严格,小到标点、注释等格式,大到数据使用,容不下半点马虎。尤其是要求数据不仅要真实,还要全面,有选择地使用数据就是学术不端,是绝不能容许的。


  方精云对自己更严格。1997年,他从国外访学归来,担任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系教授,先后独立讲授本科生和研究生的4门必修课,参与讲授研究生3门课,对待每门课,他都会根据每年科研最新成果与发现,较大幅度地调整讲义。白天上课,晚上在实验室,时常到深夜一两点才离开。


  学生们无奈“吐槽”,“熬不过方老师。”


  学生们成长最快的日子也大多在野外调查。在北大,方精云带着一批又一批的学生,发起了一项雄心勃勃的研究计划——北京大学山地植物多样性研究计划,试图了解我国物种多样性的大尺度格局及其成因。每到6月中下旬,学校一结课,方精云和学生就开始打包行李,朝着一个山头驻扎下去,两三个月里,科学知识和思想与简餐美景一同浸入身心。


  这个被认为是“不可思议”的计划实施了20多年,一大批植物生态学优秀人才成长起来。“我的学生中,有近20人先后成为国家级人才。”方精云自豪地说。


  学术之外,同学们评价方精云“很义气”,他们一起吃饭、打乒乓球和羽毛球、跑步......像好友一般相处。


  方精云尤其愿意与学生一起聊天,他很享受这个过程。多年来,他与学生在一起的时间几乎超过了与家人相处时间。


  聊天时间常常是在晚饭后,“聊天可以是科研和学习上的话题,也可以聊一些生活上的事情。”方精云希望多了解学生一些,知道学生想什么,才能更好地因材施教、因人选题。同时,他也在这个过程中捕捉到一些有趣的科学问题。


  后来行政工作多了,聊天时间少了,方精云觉得“很对不起学生”。


  2010年,方精云受聘担任了中科院植物研究所所长,6年里,他和同事们开展了包括研究所组织架构、人才人事、评价体系、体制机制、规章制度等方面的全面改革,使得植物所很快成为中科院生命科学系统里最好的研究所之一。


  2019年,近60岁的方精云接受了担任云南大学校长的邀请。这份“新工作”让他觉得有挑战的是,要从培养学生和科研中拿出更多时间和精力。


  “但既然答应了,就要尽全力去做。”近4年来,方精云和云大的同事们从学科建设、学生培养、科学研究、人才引进、以及制度建设等方方面面对云南大学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产生了重要影响。


  改革成效为高教界和学术界有目共睹。在不少云南高校人士看来,方精云在推动办学思路、治校理念和办法举措的转变,不仅对云南大学的快速发展提供了保障,也将成为云南高校未来发展的重要财富。


  学生,仍是方精云最为关心的。对于学生,方精云始终不喜说教,在云南大学每年的毕业典礼上,他的发言总会字斟句酌,希望拿出最真挚最平实的语言。2019年的主题是勤奋实干才能成就自己,2020年他希望同学们做一个正直上进、不怕吃亏和懂得感恩的人,2021年他告诉同学们“幸福是奋斗出来的”。而在每次讲话最后,他都会真诚祝愿学生快乐、健康,祝愿“每一位同学都有一个光明幸福的未来”。


  “走向社会,大多数同学都会是一个普通人,比起做多大成就,我内心更希望学生们做一个合格的公民,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和义务,靠自己的努力为家庭、社会做贡献。”方精云说。

  方精云作报告(受访者供图)

  方精云在野外科考途中(受访者供图)


  方精云在野外科考(受访者供图)

  方精云在野外科考期间(受访者供图)


责任编辑:林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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