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群
“一个导演一生只拍一部电影”,有人说这话是让·雷诺阿说的,也有人说是西奥·安哲罗普洛斯说的。相信电影百年来,许多导演都说过或被这样说过。现在这话用来套装贾樟柯的电影创作生涯,同样适用。
贾樟柯说,《站台》是离他内心情感最接近的一次创作,《风流一代》则是他最想表达、最想靠近的一种电影形态。然而就是这样一部“最想表达、最想靠近”的新作,收获了贾樟柯创作生涯最凶险的一轮质疑。非贾迷认为,贾樟柯电影永远都是山西、赵涛和蹦迪三板斧,避之不及;泛贾迷这次也有不少人因《风流一代》与《任逍遥》《山河故人》的画面重叠而疾呼:“把边角料剪剪又是一部新电影?”资深影迷则坚持他们对贾樟柯艺术探索和时代凝视的肯定。
《风流一代》剧照
个人对《风流一代》的体会,经历了从夹杂着触动、游离乃至带着些许疑惑的消化过程,最后通过对贾樟柯所有作品的温故不断发现更多共情。对我这种细节记忆内存不足的看客,温故而知新不失为一种勤能补拙的笨办法,尽管工程量不小。
这已是贾樟柯第三次在他的电影中,启用赵涛饰演巧巧,也是李竺斌第二次在贾樟柯电影中出演斌哥,而与赵涛在贾樟柯电影里饰演夫妻或情侣,则是第三次。李竺斌第一次和赵涛搭档,是在贾樟柯的第三部电影长片《任逍遥》中,这也是赵涛第一次饰演巧巧。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贾樟柯也许会让片中无业少年斌斌改名换姓,把李竺斌饰演的乔三改成斌哥,而另一位第三者插足的无业少年小济改名乔三再合适不过。
《风流一代》中,至少用了两个《任逍遥》的重场戏:一是赵涛饰演的巧巧到歌厅找李竺斌饰演的乔三,二是车上乔三对巧巧的十一次重复推倒。其中前一场戏除了巧巧咬乔三时,乔三发出的叫声因角色功用有别而改了,其他照旧,车上那场没有台词的戏则是“原搬照抄”。过场戏的重叠也有若干:巧巧远景过桥的镜头是从《任逍遥》的一个长镜头中截取,而某白酒的推广会上,眼尖的观众还能看到《任逍遥》的两大无业少年斌斌和小济混迹于人群。此外还有诸多同景戏,比如《风流一代》开场妇女围炉唱歌的小屋,在《任逍遥》中则是一群男人将表演嘉宾巧巧当明星来合影的场景,只不过一个是冬季,一个是夏季。
《风流一代》中段奉节的部分,则出现了《江湖儿女》剧情的“乾坤大挪移”。同样是起于2001年的巧巧和斌哥之恋,同样是五年后的奉节寻人,甚至连巧巧船上的镜头和衣着打扮都一模一样,无怪不明就里的看客会认为,那就是当年“下岗”镜头“再就业”。只可惜《江湖儿女》时的贾樟柯多少有点向市场靠拢的意思,不仅有了动作戏,还有一众明星和导演客串加持,斌哥一角由柏林影帝廖凡司职,而非李竺斌。
其实与《风流一代》更“雷同”的,当属《三峡好人》。不仅斌哥和巧巧的重逢戏直接从《三峡好人》中剪了过来,巧巧历尽艰辛千里寻人只为分手的戏码,也是一个模子雕刻。只不过《三峡好人》里是夫妻关系,《风流一代》是男女朋友。巧的是,《三峡好人》里的丈夫同样由李竺斌饰演,而且也叫斌哥。
不少网友对《风流一代》将《三峡好人》《任逍遥》的剧情片段和画面再利用痛心疾首,甚至大呼“买了张新票看了个旧片”——这种想法情有可原,毕竟普通观众和资深影迷对电影信息的掌握以及艺术的要求不同,观影的切入和谋求的体验也有天壤之别。其实,类似手笔在贾樟柯的电影中并不新鲜,早在《风流一代》之前,赵涛的奉节寻人之旅已经在《三峡好人》和《江湖儿女》出现过两次,不仅服装和发型一致,连包包和吊坠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一个叫沈红,一个叫巧巧。加上这次的巧巧,同款的赵涛先后在三部不同时期的影片中出现,这已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类如漫威多元宇宙的贾樟柯宇宙。
《风流一代》拍摄历时22载,缘起早年搁置的《拿数码相机的人》,本是一个用数字影像捕捉时代变迁的构思,演绎成如今DV、胶片、相机等多种影像和摄影视角杂糅的弱情节实验电影。很多人拿它与理查德·林克莱特的《少年时代》类比,后者历时12年,片中的小男孩从6岁拍到18岁。别看两片历时漫长,其实没有可比性。《少年时代》是在相对稳定的时代背景徐徐打开普通人的成长卷轴,而《风流一代》的人物成长只是陪衬,时代的变迁才是主角;而且《少年时代》是按照不落窠臼的剧本规划来拍摄,《风流一代》则是搁置多年后的重拾与偶得,是宿命般的情结与念念不忘的回响,更是导演对自己电影艺术之路的一个小结。
不少人对影片的默片化处理颇有微词,武断地认为这是导演强行缝合旧素材的罪证,其实不然。看过贾樟柯学生时代短片作品《小山回家》的影迷即知,《风流一代》是其艺术初心的“回归”。普通观众只知贾樟柯电影局限于小镇底层人物,喜欢用新闻播报和音乐烘托时代背景,却不知贾樟柯还喜欢用默片时代的字幕来结构故事。在其1995年创作的57分钟短片《小山回家》中,集齐了他后来电影中常见的纪录片视听语言、落魄小镇青年、流行金曲、新闻播报、蹦迪和字幕,差一个赵涛就可以召唤神龙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贾樟柯后来所有的电影创作,都在重复他的《小山回家》。
多年后贾樟柯在他的《贾想》一书中写道:“《小山回家》中,我们的摄影机不再漂移不定,我愿意直面真实,尽管真实中包含我们人性深处的弱点甚至龌龊。我愿意静静地凝视,中断我们的只有下一个镜头下一次凝视。”大学时代的贾樟柯拉着同学王宏伟等成立了“青年实验电影小组”,“凝视”开山之作便是《小山回家》,贾樟柯后来的《小武》《三峡好人》等,均为这种“凝视”的集大成之作,并为他在世界影坛博得一席之地。
可惜“青年实验电影小组”拍摄的剧情片《嘟嘟》和纪录片《有一天,在北京》底片遗失,如若不然,贾樟柯多年后将学生时代三部短片作品的素材重组,创作出一部剧情长片也未可知。(作者为电影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