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百川,容学问,立德行,善人品。”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教授宋礼用12个字评价导师解思深先生。
解思深。
11月2日是中国科学院院士解思深去世两周年纪念日。同一天,“中空多壳层结构材料”领域第二次香山科学会议在京召开。宋礼清楚地记得,20年前第一次参加香山科学会议时,正是导师解思深带他来的。
硕博连读,宋礼追随解思深5年多,此后的工作和生活中,他总愿意倾听导师的教诲。
“解老师在学术上严谨认真,生活中开朗、随和、幽默。”宋礼回忆说,“他对我们的影响不只是学术上的指导,更多的是做人做事方面的教诲。”
2003年3月22日,解思深参加国家纳米科学中心(筹)挂牌典礼。
“泰斗级别”的先行者
“不管从个人在纳米领域取得的成就、对中国纳米科学事业的推动,还是对国家纳米科学中心的发展来说,解老师都功不可没。”中国科学院院士、国家纳米科学中心主任唐智勇告诉《中国科学报》。
上世纪90年代,解思深带领课题组在简陋的实验条件下,生长出世界最长碳纳米管,并先后在《科学》《自然》发表3篇文章,将我国合成碳纳米管研究推至世界前沿,开创了中国在碳纳米管领域进入国际舞台的新局面。
解思深曾担任我国首个纳米科技相关的“973”计划首席科学家,最早参与制定国家纳米科学计划并投身中国纳米科技蓬勃发展。他担任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数理学部主任时,参与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交叉学科中纳米科学的规划,设计了国家重大研究计划——纳米研究项目指南,引领中国纳米科学发展方向。
在国家纳米科学中心筹备和组建过程中,解思深先后任项目总工程师、主任首席科学家、学术委员会主任,对国家纳米科学中心战略规划、人才培养等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
2021年,国家纳米科学中心组织申报纳米科学与工程学科一级学科。解思深认为建立一级学科是全国的事情,因此“要集中全国的纳米科技、工程方面的力量和需求,推动行业发展和产品升级”。在他的建议和指导下,经各方努力,2022年9月“纳米科学与工程”一级学科通过国务院学位办会议并正式发布。目前,北京大学、中国科学与技术大学、中国科学院大学、复旦大学等高校已设立纳米科学与工程一级学科并开展教学工作。
解思深曾在日本东京大学担任教职。几年后,国家纳米科学中心高级工程师金梅花到日本访问,遇到和解思深共事过的东京大学教授。
“日本学者评价说,解老师是中国纳米学界‘泰斗级别’的科学家。”金梅花转述道。
“解思深和中国科学院前院长白春礼是同辈人,都是中国纳米科学事业的先行者。”唐智勇补充说,“他们对中国纳米科学事业贡献巨大。”
1960年,解思深在北京大学读书。
“多带年轻人参加会议”
2001年,解思深倡导召开“两岸三地纳米科技大会”(内地、中国香港和中国台湾,后中国澳门加入,成为“两岸四地纳米科学会议”),推动纳米领域的学术交流。
唐智勇回国加入国家纳米科学中心后,印象最深的有两点:一是解思深建议他研究一些“与基本物理性质有关,更基础一些的东西”,二是带他参加了很多学术会议,认识一批杰出的纳米科学家。
2011年,解思深将组织“两岸四地纳米科技大会”的任务交给唐智勇。“交棒”之际,解思深明确提出要求:“以后要多带年轻人参加这个会”。
“他希望中国纳米科学研究不是封闭的圈子,所以愿意带年轻参加学术交流,认识一些领域内的‘大佬’或者促成合作。”唐智勇说,“除了学术方面的指导外,解老师对我最大的帮助是‘社会交往方面的指点’。”
十几年前,唐智勇有项课题希望能和香港学者合作,因为不认识这位学者,去找解思深帮忙,没想到他当场联系到人并很快促成了合作。后来国家纳米中心一些成果转化项目要和企业合作,很多研究人员没有联系企业的渠道,都是解思深帮忙牵线。
“我们碰到要重要事情都会请解老师来把关。”唐智勇说,“从确定选题、研究方向到做出成果,包括我申请立项的纳米重大研究计划也是和解老师一起分析并确定的方向。”
宋礼博士毕业后入选德国洪堡学者,赴慕尼黑大学开展低维纳米器件研究。临行前,解思深把他叫到办公室:“出去是要见见世面、开阔视野,多跟不同的领域专家交流,真真切切地了解不同国家的人如何思考和生活,在交流中不断进步和提高自己……”
“解老师开朗乐观的性格、简单务实的生活态度和对学术交流的重视对我们影响很大。”宋礼说,“不但让我在德、美、日留学变得没那么枯燥,也帮助我结交了众多高水平合作者和科研战友。”
2020年教师节,解思深与学生合影。
“好研究源于奇思妙想和大胆创新”
刚进入解思深课题组时,宋礼曾对“寒酸”的实验条件感到惊讶。
“实验室里值钱的‘宝贝’是3台自主组装的管式炉和1台电弧放电设备。”宋礼说,“难以想象,这样的条件如何在过去5年内连续产出多篇《科学》《自然》成果。”
在此后的研究中,宋礼深刻体会到导师那句常说的话:“好的研究来源于奇思妙想和大胆创新”。
碳纳米管的物理化学性质和进一步的基础应用探索,极大地依赖前期的材料可控合成。当时,日本、美国和荷兰等国外课题组拥有极好的设备和测试硬件,而国内相关研究刚刚起步。
由于仪器匮乏,解思深自行设计设备,并带着学生出入东单市场和海龙市场(繁盛一时的电子市场)“淘”零件,用电子元件、热电偶等手动缠绕电阻丝和石棉搭建管式生长炉。此外,扫描和透射电子显微镜是观察碳纳米管的利器,但拍摄图片质量受曝光、显影、定影、冲洗、干燥等多种因素影响。为保证图片质量,解思深在实验室一楼的拐角处建了一个小黑屋,专供大家冲洗照片。在解思深的培养和熏陶下,“解门弟子”后来个个都成为照片冲洗“好手”。
“正是这种从最前端积累的经验,让后续的生长方法丰富起来,才实现了商业仪器无法尝试的诸多‘奇思妙想’。”宋礼说。
解思深寄语学友。
科研需要苦干,但不能傻干
解思深曾写过一副对联:学当专心一意严谨求实,研必推理论事精益求精。
这幅对联深受弟子喜欢,宋礼特地转印下来,精心装裱好挂在办公室内。
“这对我是一种鞭策。”宋礼解释说,解院士曾将研究经验总结为两点:一是坚持;二是要对新的科研动向有敏锐洞察力。
“研究需要严谨求实、精益求精。本质上,搞科研必须努力、坚持、实干苦干,但不能傻干。”解思深告诫弟子,“文章不一定越多越好,哪些发表后被成千上万次引用的文章才有带动性……”
金梅花是解思深在韩国访学时指导的研究生。那段时间,金梅花正进行一项石墨烯材料方面的实验,她“点灯熬油”地忙了1年多,却迟迟看不到结果。这让她十分沮丧,甚至产生了放弃科研的想法。
“只要坚持努力,心里想开点儿,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解思深鼓励说,“工作要劳逸结合,不能光苦干但效率不高,要学会欣赏身边的美好事物。”
为开导金梅花,解思深分享了自己的经历。
1965年,在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后,因为“家庭出身”问题,解思深无缘研究生考试,但被要求辅导另外两名学生。他没有抱怨,全力帮助他人备考。
不久,解思深被分配到宁夏钢铁厂工作,在那里当钳工、养猪、种菜、脱煤坯。有段时间,打扫完臭气熏天的猪圈已经满身大汗,没有热水洗澡,他一边哆嗦着冲洗凉水澡,一边放声歌唱。
13年艰苦生活的考验,没有磨灭解思深的科研热情,最艰苦的日子里,他仍将两本英文版物理学专著带在身边。1978年恢复考试,解思深考取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研究生。
1984年,解思深赴美国科罗拉多大学电机工程与计算机科学系进行博士后研究,主攻金属-有机物固体电解质合成、单晶生长和单晶结构测定以及导电性质。1986年底,他回到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并历任副研究员、研究员。期间,他获教育部“有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称号,并获国家自然科学一、二、三等奖各一次,获何梁何利科学技术进步奖、桥口隆吉基金会材料奖、国际科学检索系统(ISI)经典论文奖及中国科学院、周培源基金会等多项奖励。
2003年,解思深当选为中国科学院数学物理学部院士,次年当选为第三世界科学院院士。
听解思深轻描淡写地讲述自己13年的“灰暗岁月”,金梅花被导师的乐观、积极、谦虚和包容打动。
“和老师相比,我们工作上那点烦心事儿都不是事儿。”金梅花说,“老师乐观的态度对我们影响很大,的确,同样条件、同样场景,不同的心态或视角会看到完全不同的结果。”
心情好起来后,金梅花对实验各环节进行检查分析,又采纳导师建议,改变摩擦力角度,在实验中变换滚动试管力度大小,经过一系列对细节的精准把控,她最终圆满完成了实验。
2019年解思深(右)参加纳米科技会议。本文图片均由国家纳米科学中心提供
特殊时期的特殊科研方式
2003年,突如其来的“非典”打乱了人们的生活节奏。4月,物理研究所开始施行封闭式管理,大家戴口罩、熏白醋、喝板蓝根,实验室楼里弥漫着84消毒液的气味。那时候人们缺乏应对疫情的经验,封闭管理难免会带来物资短缺和生活不便。
一天,解思深抱着大箱小包的东西来到实验室。他把学生召集到一起叮嘱道:“小子们,特殊时期科研换种方式,要多动脑、少胡思乱想,多喝小酒少熬夜……”
原来,解思深将家里的“战略储备物资”搬到了实验室。为舒缓封闭管理带来的心理压力,他甚至暖心地为弟子们准备了几瓶好酒。叮嘱再三,临走解思深又安慰道:“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你们师母是医生……”
“解老师的幽默是强心剂,关心是镇定剂,对正愁着上哪儿去‘抢购’生活物资的我们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宋礼说。
金梅花补充说:“解老师的关怀和支持,让我们感受到家的温暖,也感受到科研的魅力和生活的美好。”
2022年11月2日,解思深因病去世,享年80岁。去世前几个月,国家纳米科学中心2021年度全员学术交流会,解思深坚持到场。
“他听得很细,对每个研究员都有点评和指导。”唐智勇补充说,“解老师豁达、风趣,非常愿意帮助年轻人。他会以朋友的身份去开导年轻人,所以我们一直能记住他,仰望他……”